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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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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鋪關張之後,書局才會開張,夏晚將肩上的絹帛往頭上一兜,便仔仔細細的裹纏了起來。前些年她的皮膚一直潰爛,滲血,為防要嚇到人,出門的時候頭上總是包著頭巾,到如今已然成了習慣,不包頭巾向來不出門。

不過甘州是個漢夷雜居的地方,夷族女子們有包頭巾的習慣,向來出門只露兩個眼睛,所以,在甘州婦人包頭巾算不得什麽大事。

反而,因為包頭巾的婦人多,專門給婦人們包頭的巾子也有專人織就繡花,一張好頭巾要用真絲織就,金線為紡,夷族婦人們裹上它,雖說只露兩只眼睛在外面,僅那張頭巾就能奪人眼球的。

如今印刷書籍,用的皆是雕版,這部《倉擷篇》是她要趕在八月印刷出來,給臯蘭書院的幼童們小學之用的。

臯蘭書院原本就是金城最大的書院,在出了郭嘉那個金殿狀元之後名聲大噪,而曾經教授他小學的山長陳賢旺也成了金城地位最高的夫子,而他五年才取一回學生,一次只取二十個,所以如今想要拜到他門下的孩子簡直擠破了腦袋。

甜瓜在四歲的時候就開蒙了,但因為身體弱,並未上私塾,只跟著夏晚一起讀些《百家詩》、《千字文》識字罷了,像《倉擷篇》、《急救篇》等真正能學到知識的書,還是得到書院裏,認認真真跟著夫子學。

雖無實證,但夏晚一直覺得兒子那心腹卒痛的毛病是傳於郭嘉當時體內的毒,父母不負責任,卻讓孩子受苦,她心中於甜瓜有頗多的愧疚,孩子每每腹痛一回,她也跟著心如刀絞,只是無處可訴罷了。

臯蘭書院的規定,少年凡六歲,能熟讀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,經夫子考教合格之後,方可入學讀書。甜瓜的個頭比一般孩子高,也早慧,不喜歡整日的窩在家裏,可是因為他那個心腹卒痛的毛病,夏晚一般也不敢讓他出門。

如今到了開蒙的年紀,便他身子弱,也非得讀書不可了。

這不,今天恰好是陳賢旺招生的日子,夏晚看著匠工們上版開始印刷了,甜瓜也穿好衣服,叫孫喜荷帶著出來了,便準備帶他往臯蘭書院,去拜師門。

臯蘭書院門外擠了滿滿的家長與孩子,孫喜荷話多,左右問了一問,才發現他們原來都是來求拜於陳賢旺的。

那些孩子瞧著都比甜瓜大,各人手中都還持著書,搖頭晃腦背了個不亦樂乎。前面排著長長的隊,左邊進去右邊出來。夏晚不看未進去的,只看那些走出來的,那些出來的孩子,沒有一個不是扶著墻走的,還有幾個直接嚇尿了褲子。

夏晚原本對兒子有信心的,瞧見這個陣仗,心裏也沒底了,一把將甜瓜抱了起來,湊在他耳畔道:“甜兒,我瞧這些孩子都大,不行咱回,明年再來試?”

甜瓜雖說個子高,但極瘦,瘦到眼看六歲了,夏晚一把就能抱起來。

他是個好勝心極強的孩子,掙紮著不肯叫娘抱,站到了地上,搖著手臂道:“我說行就行,我也是個大人了,你為何總是不信我。”

夏晚如今雖說不缺錢用,但從未在甜瓜身上多費過金銀,大夏天的,他也就穿著件青褂子,在家,在娘跟前兒端地是個賴皮小兒,可只要出了門,在外人面前,便是個小大人的模樣。

甜瓜自幼就知道自己有個大伯是從臯蘭書院出去的,書讀的極好。但是家裏的人都不喜歡他,而且每每有一日有人提及他,那一夜娘必定會在熄了燈之後,坐在床上,一坐就是半夜。

所以甜瓜雖不曾見過,但極為討厭那個叫郭嘉的大伯。他想憑自己的本領考入臯蘭書院,還想讀書讀的比郭嘉更好,從此叫娘親歡喜起來,所以,今天於甜瓜來說,格外的重要。

正排著隊,夏晚忽而叫人搡了一把,隨即,便有倆個衣著華麗的貴婦人在一眾家丁的開道之下,大搖大擺擠進人群,直接便往書院的北上廳,山長的書房而去。

陳賢旺教出過一個狀元,滿金城的孩子都想拜到他名下,便甘州知府的兒子,都還在這兒等著呢,一眾家長也不知是誰有如此大的面子,就敢大搖大擺往裏沖。

夏晚攔過甜瓜,卻是往旁邊側了側。她認得那兩個婦人,老一些,身子胖壯的是陳康的妻子吳梅,與她年齡差不多,手裏牽著個胖小子的是陳康的女兒陳雁翎。

風水輪流轉,當初陳康貪汙軍餉,判逃北齊,叫李燕貞抓回來之後在金城當街而斬。吳梅和陳雁翎兩個原是罪屬,也該要斬的,但就在這時候,郭蓮跳了出來,說自己是李燕貞的女兒,而能給她做證的恰是吳梅,有人證有物證,李燕貞就把郭蓮給認了。

郭蓮腹中還有陳雁西的孩子,吳梅和陳雁翎兩個遂仍舊安家在金城,靠著陳康當初積攢的贓銀也做起了生意,開著間大當鋪,與郭旺是生意上的對手。

郭嘉和郭蓮倆個在長安混的風生水氣,身為姨母,吳梅如今在金城也是好不猖狂。

只要跟郭嘉倆兄妹有關的人,夏晚不招惹,也不見她們,倒是遠遠兒掃了一眼郭蓮和陳雁西的兒子陳寶。那小子跟他爹一般,也是醬肝色的臉,也不知吳梅給他餵的什麽,吃的體圓膘肥的,小小年紀,眸中帶著些傲慢,也是搖大擺的就進去了。

因為吳梅和陳雁翎這一插隊,等排到甜瓜的時候,太陽都要落山了。

而吳梅和陳雁翎兩個出來之後,不知為甚也沒走,帶著陳寶,就在離夏晚不遠的一株大柳樹下站著。

夏晚畢竟不放心兒子,一個勁兒在甜瓜耳邊嘮叨著,甜瓜兩眉輕簇,望著只露著兩個眼睛在外頭的娘,忍不住勸道:“兒子自己心裏有數,您就在外面等著,好不好?”

雖說兒子自幼聰穎,但到底還是個小孩子,夏晚一把攥過他的手,低聲道:“甜,我怕你萬一怕了要犯病,記得千萬勿要害怕,娘在這兒等著。”

甜瓜往前走了幾步,忽而又回過頭來,悄聲道:“娘,徜若陳山正真的取了我,兒子能不能問您要個獎勵。”

“什麽獎勵?”

和他競爭的,最小的孩子都有八歲,大些的都十一二歲了,夏晚沒想過兒子能比那些孩子們聰明,但要是真的能考進臯蘭書院,他要天上的星星月亮,她都願意給的。

甜瓜清秀的眉下兩只薄皮鳳眼兒笑的彎彎,悄聲道:“等我爹回來,您要跟我爹睡一床,再替我生個妹妹出來。”

夏晚等了半天,不期兒子居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,氣的拍了他一把道:“這一心向著爹的孩子,娘白養你了?他嫌棄娘難看你怎的不說?”

甜瓜咧嘴大笑著,一溜煙兒的跑了。

夏晚沒有在甜瓜面前提過郭嘉,而郭興自幼兒把他架在肩上,所以甜瓜心目中的爹便是郭興。孩子漸漸長大,也發現父母不睡一個屋,雖不知道原因,但於孩子來說,父母相親相愛總是歡喜的。所以卯足了勁兒,甜瓜這是準備勸父母重新住到一塊兒了。

旁邊吳梅和陳雁翎兩個正在說話兒。吳梅的聲音格外高,正在責怨陳雁翎:“你也是蠢,為甚非得要說寶兒是你哥的兒子?直接說是郭嘉的不就完了?

陳賢旺是郭嘉的恩師,只要說孩子是他的,陳賢旺必定取。”

陳雁翎道:“孩子豈有亂認的?六畜哥眼看就要回金城,回來之後必定要拜恩師,叫他知道了,咱們不又得招他罵?”

吳梅戳著陳雁翎的額頭道:“這你就不懂了吧,六畜如今在中書省做侍郎,蓮姐兒來信都說了,皇帝如今連太子都不信,就只信他,而蓮姐兒是晉王府的縣主,倆人遲早要成親的,等成了親,咱們寶兒就是他郭六畜的兒子。”

這樣說,顯然方才陳賢旺沒有收取陳寶兒為生,這倆母女是著急了,準備拿郭嘉當幌子了。

離的不遠,夏晚和老娘孫喜荷兩個把這倆母女的對話全聽在了耳中。

夏晚不過一笑置之,孫喜荷卻很生氣,聲音格外的大,也是故意說給吳梅和陳雁翎聽的:“當初嫁進去為他沖喜的發妻死了,那沒良心的一滴眼淚都不曾掉過,沒事人一樣,如今腆不要臉的,一起長到大的妹妹都敢娶,這樣無情無義的男人,也好有人當個寶一樣,還好在這兒說?”

皆是認識的人,孫喜荷是郭嘉曾經的丈母娘,吳梅是認識的。至於向來包著頭巾的夏晚,吳梅也曾見過幾回,知道她名叫阿曇,是郭興從外面領來的夷族媳婦兒。

她倆對著孫喜荷撇了撇嘴,對於蒙著頭巾的夏晚也不過一個白眼兒。

夏晚低聲道:“娘,別說了。”於她來說,那都是過去的事了。

孫喜荷氣的什麽一樣,想想夏晚前些年那可憐的樣子,不由揩了把淚,道:“也是,郭嘉那個人,此生都與我們無關了。”

金城熱,長安的夏天比金城更熱。

鄰近晉王府不遠的普寧寺內,僧房中檀香繚繞,光凈可鑒的佛桌前坐著一人,盤膝,左手揉著枚玉石,右手正在提筆寫字。

他所居的這木榻就在窗前,恰值夕照,光透灑在他白凈的臉上,呈淡淡的冷玉色。

光滑明凈,只用清漆晾過的木榻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竹席,於這夏日倒是格外涼爽。但若非北方常年住炕的人,是不習慣於坐在這種硬榻上的。

榻下站著一人,眉剛目毅的武將,蓄了微須,穿著褚面武服,雙手負著,見榻上男子寫好了折子,便雙手捧了過來:“咱們皆是王爺手下,您說話皇上願意聽,無論如何得替他說幾句話好,好歹,讓皇上把王爺從鶻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調回來。”

這人是梁清,就是七年前眼睜睜看著夏晚跳了黃河的那個,在西北戰局穩定之後,隨著晉王李燕貞回了長安,之後,李燕貞被皇帝派往鶻州辦差,梁清如今在禦前做金吾衛。

榻上的年青人轉身下了炕,微撣著緙色面紫袍上的皺褶,待扶平了,便將金魚袋掛在蹀躞帶上,另將手中把玩的那枚玉石也墜了上去:“若非你家王爺沖動,又豈會有今日的災禍?”

墜好了佩玉,郭嘉伸手撫了撫,轉身便走。

朝臣佩玉,紋路各異,但唯獨中書侍郎郭嘉的與常人的不同。他佩著一只憨態可掬的玉娃娃。梁清看到這東西就有些眼熱,立刻便別過了腦袋。

當初在河口城外,夏晚解了衣服,就是將這枚玉墜壓在自己的衣服上,然後跳的黃河。當時,他為怕李燕貞知道後責罰自己,趁著河邊無人,轉身便走了。

其後多少次午夜夢回,總會看見夏晚解了身上的衣服,緩步走入水中。她那樣絕決,不帶一丁點對於人世的流戀,都不曾回頭看一眼堤岸,轉眼便叫濁浪吞沒。

他想把她喊回來,拉回來,每每伸出手,睜開眼睛卻發現是一場夢。

斯人已逝,除了上天,沒人知道他曾一言誤殺過一個婦人,他曾為那個婦人怦然心動過,也曾想蠻橫占有過,還曾因為她滿臉的紅斑而恥笑過,原本以為將來還會有點糾纏的,策馬往黃河邊跑的時候,他心裏想的是,不如就繼續騙她,說郭嘉拋棄了她,然後找個郎中替她治好了病,或者在邊關的幾年中,她將拋開郭嘉,踏心實意做他的隨軍夫人。

誰知不過轉眼,她就跳河,死了。

因為那件事情,曾經高傲猖狂的梁清如今虔誠了不少,否則,也不可能跟同樣傲氣的郭嘉做朋友。

僧院中古槐遮天,蟬鳴聒噪,梁清疾步跟著郭嘉往外走著,道:“聽說你跟皇上討了假,要回甘州祭拜先人,青城縣主也想要跟你一起去,你看是不是要帶上她?”

不過一句普通的話,郭嘉顯然很生氣:“她是你們的縣主,又不是郭某的縣主,與郭某何幹?”

身為中書侍郎,又是皇帝親目,便住在寺中,禦賜的侍衛也隨時值於回廊上。郭嘉一伸手,立刻便有人遞了馬緶過來,他接過馬緶,轉身便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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